從三亞乘直升機向東南飛行大約50分鐘，便能從茫茫大海中看到“鋼鐵巨人”——“深海一號”能源站，源源不斷的海底天然氣供應讓其頂端的火炬熊熊燃燒。

“深海一號”是我國首個自營勘探開發(fā)的1500米深水氣田，于2021年6月25日在海南陵水海域正式投產。

中國海洋石油集團有限公司近日發(fā)布消息稱，“深海一號”二期工程項目正加速建設，已順利完成新建平臺上部組塊雙層甲板片吊裝就位作業(yè)，平臺建造總體進度已達到40%。

李中作為中海油研究總院有限責任公司總工程師，曾主持“深海一號”超深水氣田勘探開發(fā)鉆完井工程，見證了我國海洋油氣開發(fā)技術實現跨越式發(fā)展的整個歷程，科技日報記者9月1日對他進行了專訪。

創(chuàng)新就是要打破常規(guī)

記者：您主持了“深海一號”超深水氣田勘探開發(fā)鉆完井工程，在這個工程中您遇到哪些技術難題？

李中：該工程除了會涉及常規(guī)深水作業(yè)氣田面臨的作業(yè)窗口窄等問題，還有一些特殊性。比如，該區(qū)塊地層壓力體系復雜，如何實現安全鉆進；此地淺層地質災害分布廣泛，如何有效控制；氣田井位分散，如何實現跨井區(qū)安全高效連續(xù)作業(yè)等。

記者：您及團隊是如何解決這些難題的？

李中：解決這些問題，其實也沒有什么訣竅，就是在實踐中不斷摸索，還有就是大膽創(chuàng)新。

記者：能舉個例子嗎？

李中：比如說，解決淺層地質災害分布廣泛問題，常規(guī)的方法是“躲”，而我們研制出了世界上第一個“鉆導眼、主動放噴、移井位”深水淺層風險分級控制技術，確保了深水水下井口的安全建立。

再比如，常規(guī)移井位的方法是先回收全部隔水管再移井位，而我們發(fā)明了鉆井平臺拖曳隔水管帶防噴器跨井區(qū)移位技術，首次實現了深水批鉆作業(yè)。這項創(chuàng)新讓單井平均鉆井周期由65天縮至34天。

記者：所以，很難說解決哪個難題的過程讓您印象更深刻，這是個系統(tǒng)工程。

李中：是的。正是這些打破常規(guī)的創(chuàng)新方法，使我們解決了“深海一號”超深水氣田鉆完井工程中出現的一個又一個難題。

“火山口”上鉆探石油

記者：您還主導完成了我國首個海上高溫高壓氣田的鉆完井工作，該工程獲評2020年央企十大超級工程，這個工程給您出的難題和“深海一號”估計不一樣？

李中：沒錯，這回碰上的難題是高溫高壓。井底地層溫度最高可以達到249攝氏度，我們相當于在火山口鉆探石油。地層壓力最高可達142兆帕，超過了現有大部分防噴器的壓力等級。

記者：高溫高壓下最考驗的是設備和井下工具。

李中：是這樣的。在這個溫度下，大部分井下電子類的監(jiān)測和探測工具都無法使用。高溫高壓對設備影響很大，設備失效可能會造成井噴或井眼報廢。

記者：南海北部的鶯瓊盆地就是這樣一個高溫的環(huán)境。

李中：南海地處三大板塊交匯處，是全球唯一一個同時聚集了海洋油氣領域復雜斷塊、高溫高壓等三大世界級難題的海域。位于南海北部的鶯瓊盆地的地層溫度最高超過240攝氏度，壓力最高達1400個大氣壓。這個壓力，相當于把一輛轎車壓在指甲蓋上的作用力。

記者：難度這么大，我們?yōu)槭裁幢仨殹翱小毕逻@塊“硬骨頭”？有沒有考慮過借助外部力量？

李中：開發(fā)南海油氣，是保障國家能源安全和捍衛(wèi)海洋權益的重大戰(zhàn)略舉措。

國外雪佛龍股份有限公司等6家國際石油公司在該區(qū)域鉆探15口井，由于鉆井事故頻發(fā)，耗資近50億元均未實現鉆探目標而退出，這些問題在常規(guī)深水作業(yè)中都沒有遇到過。

記者：所以必須自力更生了。

李中：對，從1998年開始，我們針對高溫高壓帶來的一系列問題系統(tǒng)開展了技術攻關，形成了一套由四大國際級首創(chuàng)成果相互支撐而成的技術體系，解決了南海高溫高壓鉆完井世界級難題，為發(fā)現7個大中型海上高溫高壓氣田提供了技術支撐。

我們利用這套技術體系在鶯瓊盆地海域開展高溫高壓井鉆井作業(yè)，鉆井成功率高達100%，平均單井鉆井周期、成本不到以前的一半。在此基礎上完成的“南海高溫高壓鉆完井關鍵技術及工業(yè)化應用”項目2017年獲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，為世界提供了一份完整的高溫高壓區(qū)天然氣開發(fā)的“中國方案”。

享受解決問題的過程

記者：面對不同的難題，您都盡可能地給出工程解決方案，其中的秘訣是什么？

李中：首先是有一種使命感吧。從事石油勘探開發(fā)的人都熟悉一首歌，叫《我為祖國獻石油》。我們這個行業(yè)的職責就是找到、開采出更多的石油，而要獻出更多石油，還得靠科技創(chuàng)新。

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，我國海洋石油勘探行業(yè)的技術薄弱、裝備老舊，不得不依靠國外，但我堅信我們一定能靠自己解決技術難題、開發(fā)“藍色國土”。

記者：使命感之外，您喜歡海洋石油勘探開發(fā)工作嗎？

李中：當然，我要說的另外一個方面就是興趣和求知欲。在現場遇到問題或困難時，我從不會覺得麻煩，反而很享受解決它們的過程。

比如說，淺層氣中的甲烷在特定溫度和壓力下遇到水會變成固態(tài)的水合物，我覺得這太神奇了。我在作業(yè)過程中就一直關注水合物生成、運移等相關問題，后來在讀博期間，把它作為研究課題。最后，我們把深水淺層氣的運移規(guī)律都摸清楚了，從此我們在深水作業(yè)過程中再也不怕淺層氣了。

記者：現在我國海洋油氣開發(fā)鉆完井技術的水平如何？

李中：我舉例來說明。2015年，我們與外國公司在我國南海同一個區(qū)塊相隔20公里的兩個井位同時鉆井作業(yè)，鉆進同一個目的層。外國石油公司耗時120天、耗資3.6億元，才完成一口探井，而我們花費了40天、投入僅8000萬元，就成功完成一口探井，而且獲得的資料比他們全，評估出來的儲量比他們高。

目前，我國深海鉆井的最大作業(yè)水深達到2619米，創(chuàng)下西太平洋作業(yè)水深紀錄?？梢哉f，我國的深水鉆井技術已經躋身世界先進行列。有些關鍵技術已經在海外深水區(qū)塊得到應用，實現了從“技術引入”到“技術輸出”的轉變。

記者：我們與國外還存在哪些差距？

李中：在個別領域，我們依舊要正視差距，一些關鍵的零部件還依賴進口，一些局部的分析設計還需要依靠國外的軟件。近年來，在國家項目的支持下，我們也在持續(xù)進行技術攻關，解決“卡脖子”問題。

記者：隨著稟賦較好的海洋油氣資源逐漸被開發(fā)，“甜點”剩得不多了，剩下的可能是一些“碎渣渣”，我們面臨較大的增儲上產壓力。那么，未來一段時間，我國深海油氣田開發(fā)要側重解決哪些問題？

李中：我們知道，海洋鉆井是非常貴的，打一口海洋鉆井的費用平均相當于打一口陸地鉆井的10倍，而制約海洋油氣開發(fā)的往往是成本。

中國海洋石油集團有限公司近幾年提出了“新優(yōu)快”鉆井技術，就是要在安全高效鉆井作業(yè)的同時，采用創(chuàng)新技術大幅降低作業(yè)成本，使一些邊際油田或者沒有經濟性的油田被成功開發(fā)。目前，已利用該技術成功開發(fā)了位于渤海的墾利16-1油田，開發(fā)效果良好。

記者：如何用智能化或數字化技術賦能海洋油氣開發(fā)？

李中：近年來，我們已在開展智能油氣田建設。我認為，將來應該將數字化和智能化的建設從地面向地下拓展，以井筒為核心，打造地下數字化網絡，全面感知儲層和油藏，通過智能分析和井下監(jiān)控手段實現油藏的智能管理，以大幅提高油田的采收率。

鼓勵年輕人到現場去

記者：您在海上一線工作近30年，如今成為中海油研究院有限責任公司的總工程師。您最初是如何與石油結緣的？

李中：這就要說起我小時候的經歷了。我生長在中原大地的一個鄉(xiāng)村，家鄉(xiāng)的田野間矗立著高高的井架，那些身著工裝的石油工人，我再熟悉不過了，很想知道他們每天在做什么。而他們化驗室里那些瓶瓶罐罐，對我這個鄉(xiāng)村少年來說，太神秘了。

那時一放學，我就跑到他們化驗室里問東問西，那些大哥哥、大姐姐每次都耐心地解答我的問題。去的次數多了，我對那些設備是干什么的、石油是怎么從地下出來的也略知一二了。

從那時起，一顆小小的“種子”便在我心底發(fā)芽：長大了，就當個石油人吧。高考后填報志愿時，我填的都是石油院校。

記者：這份工作和您小時候想象的一樣嗎？

李中：艱辛和困難肯定是超出預期的。1994年，我剛入職，第一次踏上海上平臺，第一次坐直升機，心里憧憬著“面朝大海，春暖花開”?？蓻]想到，接下來發(fā)生的事，打碎了我所有的幻想。

記者：具體發(fā)生了什么？

李中：我剛一上平臺，本以為會聽到機器轟鳴，結果現場卻是一片寂靜、甲板一片狼藉。

后來我才知道，在我上平臺前，這里剛發(fā)生了一起嚴重的井控事件，最后不得不關閉防噴器、剪斷鉆具。這在鉆井作業(yè)中屬于十分嚴重的事故。這件事讓我深深感受到了作業(yè)的危險，也促使我在工作中一直保持著細致謹慎的作風，力求安全高效地完成各項工作任務。

記者：您在工作中細致謹慎，不過在一些重要時刻，比如“深海一號”超深水氣田項目取得階段性進展時，您應該還是很激動吧？

李中：那當然了。2014年8月18日，LS17-2-1井測試，鉆井平臺加壓、點火、射孔成功，井筒壓力快速上升?？粗鹈缬尚∽兇?，最后變成熊熊火炬，大家都熱淚盈眶。

這一天海油人整整等了12年?；厥?0余年的工作經歷，我見證了中國海洋石油集團有限公司堅持自主創(chuàng)新、從白手起家到自主開發(fā)深海油氣，這一路走得是多么不容易啊。

記者：您認為一名優(yōu)秀的科研工作者應該具備哪些品質？

李中：我認為優(yōu)秀的科研工作者應當具有清晰的理論認知、不懈的求索精神、能夠吃苦耐勞、重視團隊合作，還要有超強的責任心。

記者：這應該也是您期望年輕的石油人能做到的。作為團隊負責人，您如何培養(yǎng)年輕人？

李中：我會鼓勵年輕人到現場去。做科研的當然要緊盯前沿技術進展，但更要走到一線。我還記得上學的時候，我們石油專業(yè)要學“四大工程”：鉆井工程、完井工程、采油工程、油藏工程。既然是做工程，就不能脫離實際，而搞工程的科研人員更不能脫離實際。很多東西在書本上是學不來的，只有在實踐中發(fā)現問題、解決問題，才能不斷促進技術的進步。

另外，我希望年輕人能夠終身學習。當然，這不僅僅針對年輕人，對我自己也一樣。隨著人工智能等新技術的發(fā)展，現在技術迭代速度非?？?，有時候我們的認知在幾個月后就會被顛覆，只有不斷學習，不斷更新認識，不斷創(chuàng)新，才能保持技術先進性，促進行業(yè)的高質量發(fā)展。

記者手記

結識李中，源于中國海洋石油集團有限公司一位朋友的推薦。在隨后的采訪中，他可以將高深專業(yè)的技術詞語解釋得通俗易懂，對重大工程中的每個節(jié)點都了如指掌，總能講出很多記者喜歡的故事。你很快就能從和他的對話中得出一個結論——這是一個熱愛石油行業(yè)、熱愛科研、熱愛挑戰(zhàn)和冒險的科研人員。

他辦公室的書架幾乎是空的。他說，他需要能量補給，但他的書這里根本擺不下，都存在硬盤里隨身攜帶。同時，他也會向團隊中的年輕人學習。

2020年，李中從中海石油（中國）有限公司湛江分公司調任中海油研究總院有限責任公司，任副總經理兼總工程師。從生產單位到科研單位，李中稱這次崗位變動是他職業(yè)生涯的“分水嶺”。

雖然工作發(fā)生變動，但李中說，他依舊會時常想起緊急情況發(fā)生時和團隊徹夜不眠、并肩作戰(zhàn)的情景。這提醒他，到中海油研究總院有限責任公司做科研，更要有“時不我待”的緊迫感，要取得更多能解決實際問題的成果，讓一線作業(yè)人員能少些“緊急情況”。

（科技日報記者 操秀英）